19世紀的霧霾如何進入藝術史？從浪漫到現代：透納、工業革命與迷霧中的藝術

文／東西縱橫記藝Junie Wang（作家、廣播節目主持人，「東西縱橫記藝」主理人）

威廉･透納1801年的畫作《荷蘭船隻在暴風雨中》（Dutch Boats in a Gale），描繪荷蘭船隻在暴風雨天氣中即將發生碰撞，烏雲增添了危險的感覺。圖片來源：英國國家藝廊（National Gallery, London）。

◆ 看見工業污染

19世紀初，倫敦因燃煤產生的大量二氧化硫（SO₂）與懸浮微粒結合，導致「霧霾效應」，逐漸染上一層若有若無鉛灰色，湛藍天空越來越難得，空氣中瀰漫著令人窒息卻奇異迷人的嶄新感覺。

市民因此咳個不停，卻悄悄重塑藝術家之眼。其中有位畫家用畫筆拾起了這團混沌。而這項創性之見，即將改寫藝術史。他，就是威廉･透納（Joseph Mallord William Turner，1775-1851）。

從此，透納跳脫清晰田園景致理想美，轉而追逐一場更加曖昧顫動、帶著煤煙味的光影幻夢。因為工業革命改變自然環境，造就藝術風格轉變，同時引發一場由工業煙霧、速度與感官震盪共同構成的美學地震。

◆ 畫出工業汙染

回顧透納早期作品，如《荷蘭船隻在暴風雨中》（Dutch Boats in a Gale，1801），洶湧浪濤波紋起伏，雖有大片烏雲進逼暗示危險到來，卻是乾淨分明。很明顯，仍保存傳統風景畫對於細節與敘事的執著。

隨著倫敦工廠林立，煙囪拔地而起，空氣汙染越來越加嚴重之後，就不可同日而語了。此時一種新型的呈現方式：暗淡流動，似乎聞得到嗆鼻氣息的天空，開始滲透他的畫布。

學者Anna Lea Albright與Peter Huybers於《美國國家科學院院刊》（PNAS）發表研究指出：透納晚期畫作（1830年代以後）光影對比顯著下降，色彩愈加泛白、渲染感愈加強烈。將此現象與城市中二氧化硫排放的飆升兩者比對之後，發現彼此趨勢驚人吻合。

若以科學角度分析，空氣中微小的固體粒子或液滴，例如煤煙、塵埃、硫酸鹽微粒等都會形成「氣膠」（aerosols）。當氣膠濃度上升時，主要會發生兩種效應：

1. 散射陽光（scattering）：直射光減弱，散射光增強。意即，雖然感覺不到強烈刺眼陽光，但整個天空被散射光充滿，看起來更加明亮，像一層柔光罩籠罩四周。

2. 吸收部分陽光（absorption）：氣膠粒子散射與吸收遠方物體反射過來的光線，削弱清晰度與對比，能見度隨之降低。輪廓被氣膠散射後的背景光覆蓋，導致對比度下降。

即使天空整體變亮，但變得均勻、柔和、朦朧。能見度反而較差，遠方景物輪廓模糊不清。換言之，倫敦城的空氣汙染已經瀰漫到畫家筆尖，在畫布上沾惹了煤灰。

◆ 浪漫主義的終點，現代藝術的起點

藝術本為時代的產物。浪漫主義強調個人感受、靈性、崇高的情緒體驗。透納生活在工業發展如火如荼的年代，成為少數面對現代化與工業革命的衝擊時，仍保有浪漫精神的人。

當他畫出《雨水、蒸氣和速度-大西部鐵路》（Rain, Steam, and Speed - The Great Western Railway，1844）時，其他歐洲畫家還在猶豫是否該把鐵路放入畫中。但是人家透納已經用如火速度與如詩煙霧，為工業時代寫下一首充滿驚嘆的頌歌。

透納承先啟後，是浪漫主義的終點，也是現代藝術的起點。並非反工業，也不是完全擁抱現代機械。他不描寫田園牧歌光影，反倒著眼於穿越煤煙與蒸汽之中，那道雖不再自然純淨，卻更加撼動人心的光。

◆ 英雄戰艦壯烈退場

1839年，透納創作《戰鬥號特梅雷爾》（The Fighting Temeraire，1839），流露世代變遷的傳承意義。

「特梅雷爾號」（Temeraire）戰艦功績卓著，至關重要，1798年首航時，是當時設備最先進的船艦，曾於1805年參與「特拉法加海戰」（Battle of Trafalgar）。這場戰役為英軍瓦解拿破崙海上勢力，並阻止他西進野心。然而英雄難抵遲暮，1812年，「特梅雷爾號」退役轉為監獄船，3年後又成為新兵訓練船。1837年，發射禮炮慶祝維多利亞女王登基成為它最終任務。

1838年，它功成身退，被英國海軍售出給拆船廠。

透納畫下它最後一段航行，被動無助且悲壯淒涼。工業產物：蒸汽船拖著它在泰晤士河面破水前行，準備進行報廢拆解。蒸氣船前方激起水花，顯示速度與威力。

蒸汽拖船象徵「牽引並取代傳統」。老帆船不再揚帆或乘風航行，而是被新科技拖行，毫無主動權。落日將天空與海面渲染為燦爛金黃夾雜橘紅，猶如壯烈送別。雖將退場，老船艦卻在畫面中佔據莊嚴對角線，保持尊嚴與光榮回憶。即使船艦不具備實質生命，畫面卻充滿情感張力。

就這點來說，透納不僅走在印象派之先，更是超越了印象派。

◆ 不小心啟發莫內

透納運用詩意手法抒發新時代種種變革。

正如火紅夕照下被拖曳的戰艦，與雨霧中掠過鐵橋的火車，皆籠罩於一片朦朧且變幻不定的光影之中。這些船隻、橋梁與火車在畫布上幾乎融化於大氣裡，顛覆傳統自然景觀，也是對現代性焦慮的一種藝術性解答。他預見工業時代帶來的不確定性、不穩定性與失重感，並選擇以光影之舞回應這場無盡變動。

約莫30年後，當莫內（Claude Monet，1840-1926）來到倫敦，見識到被煤煙籠罩的城市景觀與透納傑作，立刻明白自己找到全新方向：無須描繪世界，而是記錄視覺與感知的流動。

接下來，他也會以光影重構雨霧倫敦與帝國輪廓。尤其1899-1901年間，他筆下的滑鐵盧橋（Waterloo Bridge）、查令十字橋（Charing Cross Bridge）與國會大廈（Houses of Parliament）不再堅實可辨，而成為漂浮於蒸汽與煙霧中的幻象。

延續透納詩意視角，莫內捕捉現代都市失重感，用色彩與筆觸描繪正在消散的世界。

◆ 千金難買戴口罩

原來，空氣污染不僅影響身體健康，也改變人類對光、對空間、對自然秩序的根本理解。

霧霾與蒸氣，為藝術史鋪展出一條從浪漫主義走向現代感知主義（Modern Perceptionism）的道路。而透納，以他獨特悲壯與豪情，在煤煙瀰漫時代之中，點燃屬於藝術與靈魂的熠熠光芒。

結論：透納和莫內在倫敦畫畫時都很需要口罩。樂捐專線：1234567

◆ 在臺灣遇見透納

2025年適逢透納250周年誕辰，泰德美術館特地發起「Turner 250」一系列紀念活動，臺灣有幸躬逢其盛。將於6月迎來史上最大規模透納全球巡迴展覽「威廉･透納特展-崇高的迴響」。成為繼摩納哥、上海之後，全球第三站。

展覽內容包含他老人家油畫、水彩、素描等高達80件真跡畫作。

足見臺灣國土雖小，國際聲望與藝術市場卻具有重要指標意義。這類國際型大展票房越是熱烈，臺灣就越有籌碼邀來更多重量級大咖展覽。

能夠在臺灣一次見到這麼多透納作品，肯定是空前盛況。錯過這回，下次不知再等到何時？何況親臨現場，才會知道人家莫內爺爺當初如何被透納給電到啊~

[註1]：莫內於1899–1904年間數次前往倫敦，創作著名的《國會大廈》系列，描繪霧氣、日落與建築輪廓在泰晤士河面上交融的瞬間。畫作多於聖湯瑪斯醫院的陽臺觀察完成，恰好與透納1834年所描繪倫敦大火災的位置幾近相同，形成兩位藝術家跨時代的視線交集。

然而，從風格與精神取向來看，莫內的「霧景」並非完全追隨透納激烈而戲劇性的浪漫主義視角，而是更接近惠斯勒的抒情形式主義。

惠斯勒的《夜曲》（Nocturnes）系列以灰調與極簡筆法，刻畫泰晤士河夜景與霧中橋影，追求一種近乎音樂性的視覺安排。莫內的倫敦系列同樣消解具體輪廓，以霧氣、光影、時間與色溫變化為主體，將國會大廈轉化為視覺詩句而非建築紀實。

●本文由 東西縱橫記藝Junie Wang 授權刊登於聯合新聞網‧琅琅悅讀。未經同意，請勿轉載。

展覽資訊：

「威廉．透納特展：崇高的迴響」英國泰德美術館典藏
展覽時間：2025.6.27-10.12
展覽地點：中正紀念堂 一、二展廳
udn售票官網：https://ufl.tw/gznwm
展覽FB：https://www.facebook.com/turnertaipei2025/
展覽IG：https://www.instagram.com/turner_taipei2025/

★售票連結｜單人／雙人紀念套票https://pse.is/7f8nv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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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展藝術家】

約瑟夫．馬洛德．威廉．透納（Joseph Mallord William Turner）

(以下依姓氏字母順序)

約翰．亞康法（John Akomfrah）
愛德華．伯汀斯基（Edward Burtynsky）
彼得．多伊格（Peter Doig）
奧拉弗．埃利亞松（Olafur Eliasson）

霍德華．霍奇金（Howard Hodgkin）
羅尼．霍恩（Roni Horn）
彼得．蘭永（Peter Lanyon）
理查德．朗（Richard Long）
麗莎．米爾羅伊（Lisa Milroy）
科妮莉亞．帕克（Cornelia Parker）
凱蒂．帕特森（Katie Paterson）
馬克．羅斯科（Mark Rothko）
沃爾夫岡．提爾曼斯（Wolfgang Tillmans）
潔西卡．沃博伊斯（Jessica Warboy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