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瞇／小廖阿美終於開了自己的店

「藝術的藝，彩虹的虹。」每回跟同學說起我們家沖印店的名字，我都這樣介紹。我喜歡這個名字，但這名字不是小廖阿美取的。

小廖從多明尼加回來後，沒再回到三上，而是去另一家彩色沖印店做手工師傅。兩夫妻各自在不同的沖印店上班，從我十一歲，一直到十七歲。我讀高一時，阿美和小廖終於又存了一筆錢，頂下高雄師大對面的沖印店，成為藝虹彩色的第三任老闆。

「以前海天的同事小沈，問我們要不要接藝虹。我知道那家店啊，生意不錯。但聽到的朋友都說，如果真的有賺錢，誰要讓給你？」小廖說起頂下藝虹的來由，「小沈就說，不然叫媽媽先去那邊上班，觀察一下店裡生意再做決定。」小沈，小廖阿美的前同事，藝虹彩色的第二任老闆。我後來才知道開快速沖印店的，許多是原本在沖印工廠上班的員工，很多夫妻檔，結了婚就一起開店，趕上沖印店的熱潮。「還有一對遠赴西班牙馬德里開沖印店，接受過台視專訪呢。」阿美說。小沈因為事業上新的規畫，打算頂讓藝虹找人接手。而小廖跟阿美，終於在年過四十的年紀，開起了沖印店。面對這次創業，小廖和阿美變得小心，阿美先去藝虹上班，了解店裡的運作與經營，半年後覺得客源穩定地點也好，決定接手。

1994年，距離快速沖印機進到台灣市場，已十五年。藝虹第一任老闆是開在沖印業景氣最好的時候，到了第三任小廖和阿美，雖然不如1980年代那樣像在印鈔票，但因為地點好，就在大學對面，藝虹這招牌也有十年以上的歷史，光是頂下這個招牌，就花了一百萬。

「頂下一個月後，又換新機器。」小廖說舊的沖印機不行了，一定要換，所以那一百萬，真的就是頂下老字號招牌跟原有的客源。「跟富士買新機器，一百八十萬，分期付款三年，一個月繳五萬，還要綁藥水跟相紙。」

前三年生意超好，每個月叫四十粒相紙。相紙是一整卷的，有點像滾筒衛生紙那樣，但小廖阿美都說一粒，這是他們那行的術語。「一粒紙可以洗一千七百五十張，一張大概賺一塊。」每年叫的紙啊藥水啊，如果超過簽約量，恆昶就會招待去旅遊。「我們每年都超過，就讓爺爺跟阿嬤出國去玩。爺爺去過義大利，阿嬤去日本。」爺爺和阿嬤過世後，就沒有長輩可以出去玩了，之後每年的兩個名額，小廖阿美就拜託恆昶業務幫忙賣掉。

「你們都沒有想說要出國走走喔？」我問。

「沒空啦，真的沒有空。」小廖和阿美擺擺手說。

沒空，真的都沒空，這我是知道的。從我十七歲開始，他們一年只休過年。除夕、大年初一和初二，小廖趁這三天回台北老家看阿嬤，但阿嬤過世後就少回去了。而阿美，雖然過年放三天，「但我閒著沒事就去開店，賣賣底片也好」。過年買底片的人多，有時早上一開店就有人進來買底片，小廖回台北前得不斷提醒阿美不准收件，不准開機，「等過完年再做，不准偷偷做」。

有時候想，不要說周休，月休就好，一個月休個一兩天就好，「每天在店裡洗照片看別人出去玩，都不會想說自己也休個假出去玩嗎？」我心裡這麼想著。但不用問也知道，他們會說沒辦法啊，機器的貸款還沒還完啊。「還好前三年有拚，有賺到一些錢，不然你大學念那麼久，只好叫你自己申請學貸。」

藝虹前三年，每天至少沖一百卷，平均一天賺八千。後來連鎖沖印店「唯美」進入市場，四乘六拚三塊，「好市多」也設有收件部，一張照片兩塊半，「那真的是有影響」。小廖說但老顧客重品質的，還是都給我們洗。2001年，唯美因周轉不靈倒閉，倒閉前以貴賓卡惡意吸金。唯美有家分店，就跟藝虹開在同一條路上，大大的紅色招牌，就那樣黯然落幕。

那時洗照片拚價，拍照也拚價。「有一次拍身分證，里長問一百五我要不要拍？我說不行，要拍三百。」有些人覺得拍照很好賺，喀嚓兩下就要三百，但這兩下是經驗功夫，拍完後要沖片修片還要洗，三百根本只能算是人工費。

1994到1996，這三年小廖阿美的每天，是怎麼過的呢？早上八點前，小廖先騎機車去收件，去固定的點繞一下，中華電信福利社啦，合作許久的小學啦，小學附幼、大學美術系、教官室，「有件收件，沒件聊天」。「做這行聯絡感情也很重要。」收件完小廖到店裡，先開機，暖機，將當天的件整理好，等阿美九點上班。阿美都走路上班，從住家到店家，路程約十五分鐘，這是阿美一天唯二走在外邊的時間，一是上班，二是下班。早餐，他們早餐都吃什麼呢？我現在才好奇這件事。現在想來，從我小學三年級小廖去多明尼加，阿美回去上班開始，我們一家四口的早餐都是分開吃的，從小我跟弟弟就帶著零錢去早餐店，就這樣一路到高中。阿美跟小廖不知道我跟弟弟早餐吃什麼，我也不知道他們早餐吃什麼。

阿美到店裡後，開始打相片。前一天沒打完的相片繼續打，若有前一晚收的底片，就先沖片。接著兩人一同處理得一起進行的工作，一個段落後小廖就去外邊送件。每次小廖出去送件，店裡就阿美一個人，如果放相放到一半有客人進來，就要請客人等一下，或是客人要拍照的，也要請人家先等一下。阿美容易緊張，這時她就焦急著老爸怎麼還不趕快回來。我說阿美你不是也會拍嗎？阿美說你爸比較會拍啦。

小廖比較會拍，但也不是一開始就很會。孩子對父母工作的想像，好像有很多理所當然，小時候覺得爸媽既然在沖印店上班，理所當然會拍證件照吧，像電影中的拍照師傅那樣，啵一聲按下快門線，攝影棚的閃光一閃。但小廖其實一直都是手工沖洗師傅，拍證件照不是他的工作，直到開了藝虹，小廖才第一次拍證件照。

可小廖上手很快，吃這行飯這麼久，那幾乎是基本知識。確認證件照各式規定與尺寸後，只需熟悉相機、攝影棚閃光燈操作，相機與被攝者之間的距離，接著就是看好時機按下快門。這說難不難，說簡單也不簡單，從前拍證件照不比現在，數位可以拍好幾張讓客人選，而以前用底片，每格底片都是成本，最多兩張，啵啵兩下，那兩下一定要成功，總不能叫客人再回來重拍一次。

在這個可以預覽的年代，無法隨拍隨看似乎有種不確定感，但回想從前等證件照，那種拍完時不曉得會拍得怎樣，要等到照片洗出來才知道的期待感。

「後來我練到只要啵一聲，一張底片就OK。」小廖說。

我笑著說這麼有把握啊，想起李鳴鵰說，拍照是一種chance，儘管是證件照，人坐在那兒定著不動，等著師傅按下快門。我回想小時候打開相機看內部構造，看到快門簾「喀！」被打開，「嚓！」後關起，第一次明白光就是這樣被放進來，影像就這樣留在底片上。師傅喊，好，笑一下，師傅能否抓住那個最自然的瞬間，按下快門。小廖比阿美更能抓住，所以阿美說，小廖比較會拍。

小廖的修片，也是在開藝虹之後才練的。

「修片啊，我以前在海天跑業務時，去『佳佳』推銷我們三菱的相紙。佳佳老闆娘在那邊修片，我就一邊跟她聊天一邊看她怎麼修。」佳佳，高雄老字號的照相館。小廖說他就偷學，後來自己開藝虹，這偷學的經驗就派上用場了。

準備兩支鉛筆，一支軟的，一支硬的，軟的2B，硬的H，鉛筆削得長長尖尖，然後用燈箱，用放大鏡。我看過小廖修片，在晚餐過後客人少的時候，一邊聽收音機一邊修片。他不急，一張一張慢慢來，眼角的皺紋，臉上的法令紋，那些細紋需要銳利的眼，穩當的手。阿美就沒法修片，她的手會抖。

一張底片，小廖要修五到十分鐘，遇上畢業季，有時一天拍五十個，光是修片就得花上六、七小時。打烊後小廖拉下鐵門，繼續修，直到晚間十二點。

「你媽不知道，有一次我介紹客人去佳佳拍。」小廖說。「那位校長啊，我看他的臉好多皺紋，我就叫他去給佳佳老闆娘拍。」

我聽不懂，不懂小廖把客人介紹給同行做是什麼意思，是因為臉上皺紋太多，修片會花掉太多時間？因為太忙了覺得做不來？而且小廖是要怎麼說，怎麼叫對方去別人家拍？

「看到那個皺紋，我知道我一定修不過啊。我就說，佳佳老闆娘修片技術很好，她一定可以幫你修得很帥。」

小廖說怕修不過，而不是會花太多時間。「我有自知之明，我功夫還沒有好到可以把那位校長的臉修過。」小廖說那位校長去讓佳佳拍，喔，很滿意啊，「後來他的照片還是給我們洗啊，他的家人要拍照也都來我們這裡」。

怕修不過，叫客人去給同行拍，難怪小廖不敢讓阿美知道。但我覺得阿美好像知道。阿美有時會說：「你爸很直，不知變通。」「你爸會嫌太忙，把工作都讓給別人。」但我好像明白小廖在這件事上的想法，工作已經滿到天邊去了，把自己可能無法做得夠好的工作轉出去，不用那麼累，同行能賺錢，客人又滿意，有什麼不好呢？而且那位校長，因此很信任小廖。

客人對小廖和阿美，似乎都有一種信任。

有次看阿美出照片，我不知道其他沖印店是怎麼做的，但阿美出照片是一張一張看。她動作很快，一疊照片拿起來咻咻咻從左邊掃到右邊，看到不行的，就抽出來撕掉。可是有些照片很尷尬，不好確定，她就會問小廖：這張是不是太紅？這張是不是太黃？在我看來好像只差一點點，但他們覺得不行就會撕掉重來。

看店裡的照片看久了，也讓我對照片有了敏感。

北上讀工業設計時，要為作品拍照，家裡雖然是開沖印店的，洗照片不用錢，但拍完要把底片寄回高雄太大費周章了。學校附近有沖印店，還是就近洗，最穩定的客源大概就是我們這些設計系的學生。我拿底片去洗，幾次洗下來都覺得不太對，偏紅，不是很偏，就是稍微，是小廖阿美會打掉重洗的那種。這時我感到兩難，覺得不是很滿意，卻又不好意思叫別人重洗。我在心裡問老闆：這如果是你們自己家的相片，你過得去嗎？

小廖和阿美，是當成自己的照片在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