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達達/時間裡所有的鈴聲

下午五點固定的來電
我家的電話鈴聲,很久沒有響起了。這時打來,會是誰呢?
在沒有來電顯示的時代,小時候的我可以憑電話鈴聲響起來的時間和感覺,猜中打電話來的人是誰。有時是外婆,有時是媽媽的朋友,有時是我的同學,有時是在國外工作的爸爸……雖然鈴聲乍聽都一樣,但我就是相信自己能分辨當中的微妙差異,喜歡搶在對方開口前喊出對方的稱謂。猜中就能開心一整天。
以前每天下午五點,外婆都會從新店的家裡打電話來找她的女兒。有的日子媽媽陪外婆洗腎,從遙遠的洗腎中心回來,才剛進門,外婆的鈴聲就準準地響起。這種時候媽媽便會對我比手畫腳,要我瞞一下外婆,等她更衣沐浴鬆口氣,再撥電話給她的老媽媽報平安。
就算當天沒見到面,這對母女每天下午五點也要通電話。我媽坐在客廳沙發上,掐著話筒,大聲問自己重聽的老媽媽有沒有吃飽,有沒有穿暖,有沒有看電視,然後勸外婆不要對外籍看護那麼兇。吼完電話媽媽都要咕嚕喝掉一大杯水,然後躲在廁所裡自閉休息。
媽媽說我長得像外婆,小眼睛小鼻子小嘴巴。接到外婆的電話時,我常在心中將自己的臉疊在外婆臉上,這讓我感覺自己有接棒活下去的使命。每次這樣想,我的心口就一陣滾燙,彷彿有一整棵樹的花要變成眼淚冒出來。
外婆過世後,下午五點電話鈴聲不再響起。偶爾外婆會到我夢中,我便把夢記下來,像平常接到她電話那樣,說夢給媽媽聽。
這曾是一間店的號碼
有一種電話更久沒接到了。
自從懂事開始,我就很喜歡家裡的紅色電話。每次鈴響都跳著去接,有一次接起來,電話那頭說:「喂,請問是○○電器行嗎?」我搖搖頭告訴對方不是,你打錯了,這裡是我們家,不是電器行。對方啪咂掛掉電話,我一臉錯愕,爸爸這才告訴我,我們家以前就是○○電器行,○○電器行是阿公阿嬤開的店。
阿公是水電師傅,很會修東西,有一年台北淹水,許多商家電器泡水,反而為我們帶來維修的生意,讓小店站穩了腳步。阿公靠著手藝,一面為人解決水電的問題,一面經營電器買賣,與阿嬤一起省吃儉用將姑姑叔叔和爸爸養大,一家人才能住在一起。
所以後來每次我接到找電器行的電話,都會懷著敬意與驕傲,語帶遺憾地對客人說:「不好意思,我阿公退休了,我們家電器行已經歇業了。」電話那一頭常傳來嘆息,每次掛電話我也都覺得可惜。可惜我晚了十年生,不然我就要在阿公的店裡玩他的工具,學他的手藝,幫忙他的生意,戴上頭盔與手套,拉長長的電線,為每一個幽暗的角落裝明亮的電火。
上一次為電器行接電話,是十多年前我讀大學時。那是個晴朗的早晨,陽光穿過廚房的窗,我站在窗邊,用新的無線分機接起這通電話。對方是個講台語的阿伯,我得把耳朵吸在聽筒上才聽懂他找的是電器行,壞掉的是冰箱。當時我有預感,這或許就是最後一位記得我們家電器行的客人了,所以很想接這筆生意;不過店已經沒了,我只能在掛斷電話前,朗聲對客人說聲謝謝。
越洋電話的響亮鈴聲
我這麼熱衷於接電話,大概還是因為爸爸。
爸爸打來的電話,鈴聲特別響亮,弟弟也是一聽就知道,搶著要接。周末晚上,電話鈴聲要是響起,我跟弟弟一定都會跳起來,一邊衝向客廳一邊大喊:「是把拔!是把拔!是把拔!」搶到話筒就猛喊:「把拔把拔,什麼時候回家?」爸爸在國外上班,兩個月才能回家一次。他每次都說快了,再一個月,再幾個星期,再幾天。接著我們的台詞就會變成:「把拔買禮物,買禮物,買禮物,買禮物!」我們要的不是玩具,不是小汽車,不是大恐龍,不是可以變身合體的機器人,我們真正想要的禮物是爸爸。
爸爸不在家,我們母子三人關在屋裡,把日子過得很糟:一個人犯錯,兩個人挨揍,三個人痛哭,非常難過。好幾次黑暗時刻,我向神明祈禱,祈禱爸爸打電話回家,沒想到某一次爸爸竟真的打回來了。熟悉的鈴聲一響,整間屋子亮起來。爸爸不只是禮物,也是救星。
我跟弟弟汪汪叫完,電話就要交給媽媽。
媽媽總是沉默地接聽,有時她捧著話筒看起來快哭了可是又把眼淚吸回去。媽媽也很想念爸爸,但越洋電話實在太貴,平常我們只能等爸爸用公司的電話打回家。那是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的時代,那是思念強烈到能穿透地心的時代。
通話結束前,媽媽會叫我跟弟弟回來親話筒,送個飛吻給爸爸。爸爸則會在掛斷前叮嚀我要好好照顧弟弟和媽媽。
這樣寂寞的日子過了幾年,爸爸調職回台灣,我跟弟弟才總算不必再豎著耳朵期待電話。我們每天都能聽到爸爸回家上樓梯的腳步聲,咚咚咚咚,門一打開,人就回來了。爸爸的腳步聲,比電話鈴聲好聽一百萬倍。
當世界終於打來找我
有爸爸在身邊,我的世界也跟著大了起來,開始有人打電話來家裡找我。
打來找我的,都是學校同學。他們當中有人沒抄聯絡簿,打來問功課;有人是考卷寫不出來,被爸媽逼著打電來問答案;也有人是生病了要請假,卻不敢直接打電話給老師,請班長代為轉達。
我是班長,是小學老師指派的班長,但我並不適任。等到我回過神來,發現自己變成班上的透明人,已經無法挽救了。我僅剩下班長的口令可喊,除了起立立正敬禮,沒有同學願意聽我說話。起初我很受挫,在學校也不輕易對任何人開口。
但這些平日避著我的同學們,私底下卻還是會打電話來問我功課。
在一對一的通話中,同學們以合宜的電話禮節對待我,通話完畢前也會好聲道謝,不像他們在學校時那麼冷漠。於是有一陣子我鼓起勇氣,把握機會在每一通打來問功課的電話結束前,反過來逼問那些同學:「為什麼你在學校就不跟我說話呢?」同學們都怯懦地說:「我也不知道,啊就大家都這樣啊……」雖然我大概永遠得不到真正的答案,但光是能透過電話一一追問,指出矛盾,就足以讓我願意去上學。
記得高二升高三那年的暑假,每逢周末都有補習班的工讀生姊姊打來,問我要不要去試聽課程,我也會反過來問她們打工好不好玩,大學讀什麼科系,就這樣在電話中閒聊起來。這些陌生的姊姊們告訴我離家的事,打工的事,戀愛的事,在主管來盯的時候切換回工作用的機械語調,等主管走開,又恢復為她們自己。有時她們甚至會忽然掛斷,幾分鐘後再撥回來找我繼續聊,這樣偷偷摸摸地講電話,其實非常快樂。
在我考上大學,辦了手機以後,找我的電話就很少打到家裡,我也很少待在家等電話了。這時打來的,會是誰呢?客廳角落的茶几上,新的電話機,響起〈土耳其進行曲〉彩帶般纏繞的鈴聲。
我已無法像以前那樣,僅憑鈴聲在空氣中震動的方式就猜出是誰,也已經對陌生的來電抱持戒心;但今天的我竟受鈴聲觸動,被往昔的自己附身,起身奔向電話。一路上我心中響起了外婆的鈴聲,爸爸的鈴聲,電器行的鈴聲,同學們以及姊姊們的鈴聲,時間裡所有的鈴聲都在召喚著我。
我伸出手,久違地接起一通電話,不曉得會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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