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文郁／開放領養：杜比亞蟑螂

至今有些微不足道，但難以啟齒的一件事是：我在大約兩年前領養了一隻杜比亞蟑螂。有在飼養爬蟲的人或許會知道，杜比亞蟑螂是一種常見的飼料蟑螂。

當時基於興趣，在校內修了一堂普通昆蟲學課程，學期末，助教將一箱杜比亞蟑螂帶來，對我們說：「有興趣可以領養回去喔。」

許多昆蟲系同學有飼養爬蟲，杜比亞蟑螂是很不錯的飼料來源，於是大家爭先恐後排隊，拿起透明小盒子將幾隻杜比亞蟑螂帶回去。飼養方式相當簡單，只要準備一些紙蛋盒，在飼養箱內直立起來，定時提供水和食物讓牠們自體繁殖，就能擁有源源不絕的飼料。

我沒有養爬蟲，這一切應該與我無關。但是助教的用詞莫名地觸動了我，讓我停下腳步──她說，有興趣可以領養。

不是「帶回去當飼料」，而是「領養」。

好像輕輕伸出手，生活就此變得不同

從小，「領養」這個詞就會以某種奇特的方式搔動我的腦神經。無論開放領養的是什麼，我都會忍不住佇足：國小生物課上，老師不小心繁殖太多的蠶寶寶；夜市裡一箱一箱的趴趴鼠、蛇和青蛙；寵物店賣不出去的肥壯中年老兔；每周日，百貨公司用鐵柵欄圍住的小狗……我伸出手摸小狗毛茸茸的耳朵，回頭問媽媽：「可以養嗎？」媽媽看了眼一旁的繼父，說不行。

（也未必要是動物，我曾經太想養些什麼，便「領養」了一杯同學分出來的水晶寶寶。）

後來家裡的公貓阿虎也是領養的。和繼父離婚後的某天晚上，媽媽下定決心似地說，我們領養一隻貓吧。於是我們走進流浪貓中途之家，在刺鼻的貓騷味中選了一隻，付了三千塊結紮費、買了貓砂盆和飼料，坐上車把牠帶回家，從此以後就生活在一起。

或許是因為我到台北生活後，已經太久沒有養任何寵物了，「領養」這個詞，聽來是那麼一蹴可幾──免費的、不費任何力氣，輕輕伸出手就能把牠帶回家，從此生活就變得不一樣。

我有這麼一個理論：時常領養動物的人，有逃避現實的傾向。

領養提供了一種可能性，主動讓另一個生物進入你的生命裡，讓你相信有些事情會有所不同。

有些事情會變得不一樣，就算領養的是蟑螂。

於是我鬼迷心竅地，跟著排起了隊，拿了一個透明塑膠盒。隊伍輪到我時，我低頭看著紙蛋盒間湧動的淺褐色蟑螂，心想：我現在要伸手抓牠們嗎？

這時我才意識到，我其實不敢碰活體蟑螂。但是後面還有同學在排隊，我只好硬著頭皮，伸手進去撈出兩隻。杜比亞的表皮有點粗糙，並不是家中常見那種油亮的蟑螂，但我還是起了雞皮疙瘩。我將牠們丟入透明小盒子裡，蓋緊蓋子，逃跑似地離開了教室。

腳踏車騎到半路，我才在路邊停下來，拿起透明小盒子，端詳我剛剛「領養」的兩隻小蟑螂──一大一小，大的那隻顏色較淺，體型約如拇指指甲，小的則較深，約莫如小指指甲大。我有點後悔，但總不能隨意放生，也不想交給別人當成飼料，於是將牠們取名為深深和淺淺，買了一個透明飼養箱，將牠們養在裡面。

揉雜著一點厭惡，以及不多不少的責任感

深深在半年後因不明原因而死，現在飼養箱裡剩下淺淺，至今已經養了將近兩年，淺淺也從拇指大小長到了五公分以上。

這兩年間，我目睹過幾次牠脫皮後暫時變成乳白色，那時會短暫地覺得「真美」！不過隨著牠愈長愈大，模樣變得像是大王具足蟲與蟑螂的混合體。牠跑起來時，觸角總是倉皇地舞動，六隻腿上有讓人看了發刺的細毛。我不敢觸摸牠，也不想時時看見牠，於是將牠放在房間書櫃的陰暗角落，偶爾想起來才投放一次水果。牠似乎也不是太在意我，總是躲在暗處，默默吃著發酵的水果。每次看著牠，我都心想：「活得真久，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死掉呢？」

男友搞不懂我既然不覺得這種昆蟲可愛，為何要帶回來養，但在這種微妙的共存關係中，我莫名地感到輕鬆──揉雜著一點點厭惡，不多也不少的責任感，因為是飼料蟑螂，本來應該死在某隻爬蟲口中，所以養得不好也不會感到罪惡。但是夜深人靜時，躺在狹小的租屋處裡，想起有個生物和我同在這個空間裡，在陰暗的角落咀嚼著水果，和我一起呼吸，也稍微感到不那麼寂寞。這是新世代青年為自己發明的最低限度的陪伴。

現在想想，領養牠那天，我想像的到底是怎麼樣「有所不同」的未來呢？

領養這隻杜比亞蟑螂時，究竟相信牠會對我的生命帶來怎麼樣的改變？

當時或許還沒想到，未來就是像俄羅斯套娃那樣，一個方方的小套房，裡面套著一個人，拿了一個方方的飼養箱，養著一隻躲在暗處的蟑螂。

再過不久就要搬離現在的租屋處了。如果那時牠還活著，我會帶著牠一起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