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虎／香通聲息

如果不是旅遊指南的評介，我幾乎不曾將龍坡邦和「寮國史上首個大一統王朝的皇都」聯想在一塊──這畢竟是座太過舒逸而悠緩的小城。

初履之際，龍坡邦已然頂著「世界文化遺產」之名，方圓十平方公里地內建物低矮，草木蔥蘢錯落，一切皆因納入保護範疇，從而豁免於古蹟拆遷、舊樓推倒復重建的命運……穿行在寂寂街巷間，熱帶的朝暾總千篇一律地散發出醇酒似的光澤，將觸目所及的風景染出懷舊質地，彷彿時空至此亦自行緘封於數個世紀前，如同琥珀般，靜待旅人前來盈盈一握。

而龍坡邦最重要的佛剎「香通寺」，就坐落於湄公河與南康河交會的岸渚地帶。緣著薩卡林路直走，左側一小段過道不意岔出，在排開兩旁滿目琳瑯的攤販與商貨後，便能抵達寺院入口。

香通，在寮語語義裡頭，意指「黃金之城」。約莫五百年前，瀾滄王國雄才大略的君王賽塔提拉下令工匠傾力造建，以作為皇家寺廟和新王登基之所，其後卻又出於國防考量而遷都永珍。於是，這幢華美的寶殿，以及寶殿所象徵的政教威權，就成為盛世臨去前的最後一道洄瀾。

偌大的寺廟廣場，古樸的神龕與舍利浮屠彼此參差，旁側的殿室內停放著過往專供王室使用的巨大靈車，只見其通體雕繪細密，車首處金燦燦的七頭納迦龍王身姿昂揚，有一種無畏的莊嚴，好像隨時準備承載靈魂渡涉冥河，直至永恆的彼岸。

至於主殿，南傳上座部佛寺特有的屋頂斜嚲嚲地垂，一重一層疊疊沓沓，遮斷了日照和暑氣。我尾隨信眾步入，即或在暗中，滿室繁複的金水漏印圖紋亦不住爍動著精光，從罳頂到梁柱，不僅體現繪師圓熟的裝飾技藝，更宛如煥發某種幽微的神諭，好讓屬世的無明喧嚷霎時獲得了安頓與淨化。

上午十點多光景，香客不多，遊人同樣稀罕，然而大家都沉浸在各自安好的氛圍裡。前者多半為本地居民，利用日常一點餘暇前來禮佛，他們捧持供物跪坐，素潔的盤面安置著香燭、鮮花若干，鮮花更以蕉葉紮捆成角錐模樣，顯化出一派的虔敬自在；後者往往手機、相機不離身，他們有時倚門遠眺，有時則從玲瓏的窗洞探頭微笑，眉目間流轉的歡悅之情，想來與佛陀時代躬聆法言的僧眾無異。

我順勢踅向主殿後方，一整面彤紅的高牆間，名聞遐邇的「生命之樹」壁畫正徐徐鋪展眼前：陽光下，頂天立地的七彩巨木由各色馬賽克玻璃拼鑲而成，紛錯的枝葉並以奇妙的律動方式舒展著，周邊有飛禽展翼，有走獸揚蹄，更有美麗的天人婆娑舞踊……我想起那首膾炙人口的情詩，這座歲昔的皇都歷經五百塵修，如今香通寺裡，一棵開花的樹總算捎來了春日聲息，舒逸，悠緩，而那落了一地的，不是花瓣或者誰凋零的心，而是千江水般連綿晃漾的碎面反光，又彷彿無盡的菩提眼，穿透了十方三世，迄今猶仍翩然演述著極樂世界的奧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