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必須知道,成為盲人的自己該如何繼續獨力生活──寫在失明之前

文/安德魯.李蘭
結束開始了
我寫作的此時,即將失明。這種感覺沒聽起來的那麼戲劇性。眼前的文字並沒有在我打字同時隨之消失,我舒服地坐在日光浴室,太陽如常升起。我可以清楚看到莉莉坐在我旁邊,身上穿著條紋睡衣在閱讀。看得見的世界正在消失中,不過倒不匆忙。同時間,它既像是大災難、也像是平常事——就像是閱讀一篇關於文明因為氣候危機而即將崩塌的報導文章,然後放下雜誌,騎著單車徜徉在和煦的春日早晨。
視網膜色素病變(retinitis pigmentosa;簡稱RP)無藥可醫。我二十多年前就被診斷出這種病,因此通常每兩年要見一次眼科醫師。每次去,我都會進行一整天的測試,但這些檢查只不過是在追蹤它退化的情況。檢查結束之後,我們會簡短討論關於幹細胞或基因療法在將來的承諾。
上回看診,醫師讓我看了顯示我還剩下多少視力的圖表。它讓我想起在熱水裡融化的冰塊:兩小片搖搖晃晃的橢圓形在中間,在它兩邊是兩個細長條的形狀。搖搖晃晃的橢圓形代表我仍然擁有的「中心視力」,而旁邊條狀的是我的「周邊視力」。我擁有的視力大概是有完整視力的人的百分之六。我的醫生優雅地皺起眉頭,指著那細長如薯條的形狀:「當它們消失了之後,你的行動力會有更多限制。現在你四處走動,靠的就是這兩條殘留的周邊視力。」她一派專業且面無表情,說話時既無欣喜也不憂傷。
要描述我看不到什麼,有些出乎意料的困難,主要是因為我的大腦很快就適應了。我有嚴重的「隧道視力」(tunnel vision),但我所看到的景象並不像一條隧道;隧道周邊的牆壁並不可見。我對自己失明的樣貌有最強烈感受是在視力出現變化時——當我應該能看到的東西、最近還看得到的東西,突然間看不到了!
我在自己家裡,走路會撞上多年來不曾移動過的家具。我把杯子暫時放下,然後它就不見了。我費盡千辛萬苦,用我搖搖晃晃的橢圓體和細長薯條狀組成的殘餘視力,反覆翻耙整個桌面,當我終於找到杯子,它其實正好端端立在短短幾星期前還可稱之為「顯而易見」的位置。它依然明顯——只不過我的視力越來越不容易看見。
RP並無痛感,除非你把猛烈碰撞無生命物體所累積的瘀青也算進來,像是撞到沒推進去的椅子,或是沒有關好門的櫥櫃。目前為止,最痛苦的部分,在於不知道。這些日子,我過的是推測模式的生活,就像科幻小說作家一樣,看著現在,試著想像未來。
當我煮晚餐,接兒子奧斯卡從學校回家,或是在不熟悉的城市尋找從機場到火車站的路,我會問我自己:等我看不到時,這會是什麼樣子?我感受每件事都是用這種弔詭的雙重視野:透過看得到的雙眼,以及透過看不到的雙眼。雖然大部分的未來都難以看分明,被各種偶然意外的迷霧所籠罩,但我的未來可說是雙倍的難以預想。水晶球依然雲遮霧罩。
但是我不能就此接受失明是眼睛的死刑。我的視力越弱,我對失明的世界,以及在那裡存在著哪些可能,就變得益加好奇。於是,我出發去找尋,想找出在眼前等待著我的世界,一個更準確的圖像。
* * *
失明是一種截然不同的存在方式。人類在根本上是憑著視覺去理解和體驗,以致於失明者有必要自成一格。早期科幻作家H.G.威爾斯的短篇小說<盲人國度>直接從字面上採用這個想法,想像一個盲人的文明,他們活在隱密的山谷,對明眼人的世界一無所知也毫無需求。
某天,探險家努涅茲因落石坍方而與探險隊分散,結果跌入了這個被遺忘的山谷。在那裡,他發現了盲者的傳奇國度,他們失去視力已經存活了經歷十五個世代。他所見的每個人都是天生眼盲,一如在他們歷來好幾代的父母、祖父母和曾祖父母。他們甚至不理解「視力」的概念;他們的語言裡沒有「看見」這個詞。隨著他逐漸掌握狀況,努涅茲帶著高度自信,彷彿唸咒般反覆重述古老的諺語:「在盲人國度,獨眼者稱王。」
我發現自己朝著失明方向前進的方式有點像努涅茲,如同一個意外、好奇、時而戒懼的訪客來到這個陌生而經常是美麗的國度。就目前而言,我感覺自己是個外地人。我的部分視力,讓我跟那些無法和我一樣讀取所有視覺訊息的人們隔了一層;我永遠無法像天生盲目的人一樣,成為盲人世界的「在地原住民」。我的大腦以視覺的方式發展,而要學習盲人的技能,從用手指和耳朵來閱讀、到在腦中繪出城市地圖,都需要我與周遭世界的連結方式做出劇烈的轉變。但是不同於威爾斯的角色最終逃離了盲人國度,我必須留下來,慢慢成為歸化的公民。
一個盲人,只要在公共場合待得夠久,保證會聽到一套例行的尋常問題,至少在美國是如此。在公車上或是人行道上,會有陌生人轉頭來問,你怎麼吃飯?誰幫你穿衣服?你有辦法自己簽支票嗎?這類問題著實令人惱火,它暗示著盲人世界就像小嬰兒的世界,在這裡,盲人沒有明眼人的幫助甚至無法套上襯衫,或是用叉子把食物放進嘴裡。它們加劇了殘障的體驗所帶來令人苦痛的差異——別人不會在排隊買早餐的墨西哥捲餅時,被問到他要如何完成日常生活裡最基本的任務。
不過,像我這樣的人(自覺仍只是盲人國度裡的觀光客,還不確知何時會真正搬過來),這些問題則帶有迫切感:我需要知道我將如何生活,以及我會成為什麼樣的盲人。我要如何獨力旅行?我如何寫字、閱讀和工作?我要如何看電影、欣賞藝術?做為一個盲人爸爸,我要如何體驗兒子從小男孩轉變成青少年的旅程?
不過,這本書不僅是我對視力喪失的個人體驗的描述;它是我有意識地進入廣大盲世界旅程的一部年代記。寫這本書,讓我比現階段視網膜的退化程度更深入地進入失明的世界。隨著視力逐漸喪失,我感覺到自己有了新的動機,要運用知識和直接的體驗來緩和我的猜測和恐懼。過去幾年來,我在全國各處旅行,探索每一個我所能想到失明和當代生活有所交集的地方。
盲人不像聾人,可以從聾人群體所打造組織良好的大型機構中得到助益。部分原因或許是,聽得見的盲人並不會遭遇聾人具備的語言溝通障礙,也因此,他們從不需要去發展一套獨特的共用語言。語言是建構群體最重要的一項功能,手語也不例外。在美國,手語群體在語言學上和文化上都是豐富多樣,就和其他的語言群體一樣。許多聾人學生形容他們初次來到位於美國華盛頓特區、全世界唯一專門為聾人設立的高立德大學(Gallaudet University),有如一場神啟的體驗。他們整個童年時光都感受被孤立於聽人的家人和同齡者之外,突然之間,他們置身於聾人文化和語言世界,無需再依賴輔助工具來偷聽對話或參與課程。
然而,我還是發現了幾個盲人集中活動的地方。在佛羅里達,我參加了全美最大的盲人組織的全國大會,在奧蘭多巨大的會議中心,我漫步在數以千計的盲人之間,彷如無數手杖敲擊和碰撞的森林,我第一次感受到在一個空間裡盲人數量多於明眼人的力量。我會見來自不同政治光譜的盲人運動人士,有些人每年會拜訪他們的國會議員,有些人則一手拿著白手杖、一手拿著抗議紙牌上街示威。
在加州和紐約,我遇到了在數位無障礙尖端領域工作的盲人天才,他們鎮日焊接電路板、設計3D列印物件和剪輯電視原聲帶。我感覺自己被這些沈迷於媒體的創客所吸引,他們似乎把失明當成了刺激創意和發明的一項特徵。
我遇過有人說,他們的失明根本不算什麼——那只是身上的一個屬性,就像頭髮的顏色——當然,也有人讓失明完全定義並翻轉了他們的人生。有的人對談論失明的醫學原因避之唯恐不及,更遑論治療的可能性;但也有人與做研究的眼科醫師培養出私人情誼,關於細胞和分子療法的各種專業術語都能信手拈來。我對所有這些立場都抱持同情,甚至會思考自己該採取哪一種態度。我試圖去理解失明如何改變我做為一個讀者和作者、做為丈夫和父親、乃至做為公民和天生獨享特權的白人男子的身分。
COVID-19疫情期間,我去了一趟科羅拉多,在一個激進的盲人訓練中心待了兩個星期。每星期五天,每天八個小時,我戴著遮蔽視力的眼罩,只仰賴一組盲人指導員,重新學習如何使用瓦斯爐和廚師的刀具,以及如何穿越丹佛繁忙的十字路口。這只是對失明的一個模擬,但是它幫助我理解,當我殘留的視力冰消瓦解後,我可能需要如何對應,以及我可能會變成什麼模樣。
從某些方面來看,想弄清楚自己會成為什麼樣的盲人,已經和我持續想弄清自己是個什麼樣的人、或者我想成為什麼樣的人難以區分,這和我殘障無關。隨著我邁入四十歲大關,情況似乎變得很明顯,沒有人能夠完全逃脫始於青春期的、既痛苦但也令人興奮的自我探索和自我重塑的過程。我越是探索失明的世界,就越覺它是個遠超乎殘障的領域。已故評論家泰特(Greg Tate)寫道:
通常會和政治畫上等號的種族議題,其實在美國的文化脈絡裡是形上學、美學、和人類學的一個分支,代表一個遠遠更為廣泛的關切範疇,在其中,你可以用非洲解放和自決之名,輕易地在性、死亡、宗教、犯罪、語言學、音樂、遺傳學、運動競技、時尚、醫學之間切換跳躍。
如此一來,失明是否也是另一個美國形上學的分支,有它自身可以切換跳躍的關切範疇?性、死亡、和宗教當然是如此,還有醫學、科技、文化同化、電影、藝術、文學、神話、政治,凡此種種。循著泰特這套理論,這些關切範疇也指向了解放和自決:所有盲人與更廣泛世界的交集和介入,都伴隨盲者認知到與明眼人的社會接觸所經驗的邊緣化,不論是直接明白的壓迫形式(盲人基於殘障而遭拒絕就業或教育的機會),或是更隱蔽和細微的貶抑(盲人在完成生活基本任務時,令人感覺無能或是神奇的日常經驗)。
我感受到與這個世界強大的連結,同時也感受到持續的不適和疏離。這是變成殘障者的一部分體驗——進入到一個每年有數百萬人無奈加入的社團。不過這也是當代生活的基本特色:你也可能不喜歡你的家人,但那是另一個你無法離開的社團。即使是較為自願的身分認同,例如宗教、嗜好、職業、或是品味,都可能具備這種你同時珍視又厭惡的社團特色。
●本文摘選自遠流出版之《盲人國度:從看的見到看不見的奇異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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