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明玉／兩個家

自從擁有兩個家，心的煩惱是細瑣日常永遠沒有劃上句號的時候。

「這邊的床單我才換過，可以不用換，地也不用擦，才擦過。」

半月有餘不曾至鄉下人家，我還夠資格寫這個專欄嗎？懷抱對此地帶有歉意的情緒，總覺得需要做點什麼。Ｊ看我又捧著乾淨的床組備品準備汰換，隨即眉頭一皺，喃喃表示，整周皆是落雨天，無法晾曬衣物，換什麼床單？

「可是，你睡的這半邊全是髒的，兩個枕頭還深淺分明，不行──我習慣每周換床單。」

憊懶主婦我，實在沒資格維護睡床潔淨不顧其他。首先城市家的書桌一團亂，堆疊各種參考書籍、備課資料、評審作品、奇巧文具、怪誕小玩具、大小不一的記事本、電腦、iPad，加上保養品、化妝品、飾品、藥品……還要留點活路給電源線、充電線迂迴前進。

我大概是在製造一個唾手可得的洞穴那樣布置小書桌。

Ｊ看著城市不到三坪的主臥總要搖頭嘆氣，到最後只能無視亂源，眼不見心不亂，僅淡淡地說這哪像個有紀律的作家。

我算是準時交稿的作家，但作家外在形象在我這裡，大概只存在海馬迴，不存在實體空間。除了雜亂Ｌ型小書桌，狹小主臥室僅能來回走三步，一張大床，書桌下三個抽屜放置家居衣物，一小衣櫃收納過季衣物，屬於女人所有裝扮，長裙長褲短袖長袖，包包帽子圍巾襪子，總是這裡一落那裡一疊置放主臥大床尾端的木質地板。

「真佩服妳，亂成這樣，找得到想要的東西嗎？」

「我也佩服自己，這裡房間太小了，我沒有地方放所有的東西。」

有了鄉下人家後，Ｊ在農舍三樓留了個小儲物間，不常穿的衣物和旅行用品暫時棲身於彼處，不料這空間迅速滋長出諸位好友饋贈的幾套床組，涓滴成泉成瀑布成海，儲物間成為僅容一人側身轉圜之處。

是故，城市這方繼續蔓延亂源，我無法移植更多長物至彼方。

「我覺得亂源可能是旅行。每次都要翻出四季衣物來搭配行程，旅行後尚未歸位，遇到換季，或是下次旅行來臨，不免又翻出一堆東西。」

「旅行不過是藉口，要不，就丟一些，才能買新的，不然還是一團亂。」

這些話於我而言永遠知易行難，最後為了夫妻和睦，一個少言，一個也不少買，最後兩者乾脆避而不談以求家庭和睦。Ｊ可能沒想到家有妻，尚有兩個女兒，三個女生加起來的物事不可小覷。

但多少還是得自省，每逢換季丟十幾件衣物短暫有個了斷。有時想丟的是書，太多書早就不合時宜，年輕時每一本書皆想擁有，Ｊ皆想留，所以農舍地下室沿著四面牆整齊釘著雙層書架，容納著我和Ｊ的閱讀時光。書，倒是一本也沒少地增生。

鄉下人家的書桌倒是整齊乾淨，書桌玻璃敞亮地倒映竹林倒影，亂的氛圍不足，我竟無法寫作，倒是經常打開藍牙音響、捧著書沉浸在無此乾淨明亮之處。每本書的書頁都沾染鄉間氣息、鳥兒啁啾、風吹過到稻田吹過菜園抵達我的窗，我不想寫作，只想感受遠離塵囂的片刻安寧。

我逐漸發現自己在兩個家，存在著兩個我。

課餘得空抵達農舍，總會戴上橡膠手套，從二樓開始打掃擦桌抹地換床單，去三樓儲物間整理客房床組，一套套整燙折疊整齊送進收納袋，再收拾旅行散亂的用品和衣物，最後回到一樓廚房準備做烘焙，手揉麵糰做雜糧麵包、打麵糊做戚風蛋糕。

「你不用做這些，又不髒，沒有人要求你做。不用做麵包和蛋糕也沒關係，有饅頭和蛋餅可以吃。」

「我對髒的標準和你不一樣啦。這裡廚房這麼大，做烘焙多好，所有工具一字排開多自由，我喜歡在這裡做點心。」

Ｊ通常也是嘴上念叨，什麼髒什麼亂都隨我任性而為。

忙完這些事，約莫三天兩夜的鄉村生活也將結束，待我收拾背包準備返回城市授課，一個字也沒寫。毫無進度一點也不可恥，我帶回了鄉村草木的氣息和放鬆的身心。

「好羨慕你，有這個不必攜帶行李就能抵達的世外桃源。」

「我以後退休也要弄塊地、蓋農舍，金屋藏夢。」

「想吃什麼就自己種，多好，多健康啊。」

來過鄉下人家的好友，不乏以上讚嘆，擁有兩個家的我實在說不出困擾自己的難處。說出來，未免不識好歹；說出來，像是得了便宜還賣乖。

我說不出來，兩個家，有時真的顧得了這個就會忽略那個，像是無法偏心說最愛誰那樣苦惱。

「什麼都不必做啊。不要在這種事上鑽牛角尖。」Ｊ不止一次這麼說。

問題的確是我彷彿什麼都沒做，又好似做了很多事，兩個家依然一團亂。

回到城市家，堆積如山的家事仍然等著我，雜亂或秩序，我的標準是一樣的。

在鄉下人家拾掇的一切，回到城市大樓小小的家，心也跟著狹窄，如何再複製肉體的勞動。只能儘量恢復外在整齊，也恢復心的齊整，終於得空在堆積小山群的Ｌ型書桌，回復那個書寫狀態的自己。

坐在紊亂有序的書桌，在電腦裡打下「兩個家」，心裡輕輕嘆了口氣。

一個家都理不好的我，只能掌握好Word檔裡的新細明體，文字之外的生活細瑣，對我而言，點滴皆艱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