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漢聲安靜時，台灣的文化史就缺了一大塊」 ——專訪林懷民談《漢聲》

文／楊孟珣

「要咖啡的舉手？要茶的舉手？」一進門不久，林懷民老師就忙著招呼大夥兒，直到我們人手一杯熱飲，林懷民才緩緩點起一根菸，端坐在餐桌前沉思。煙霧從他指尖升起，一圈圈在空中打轉，他的思緒也隨之飄向遠方——「太接近了，就不曉得從哪裡講起。」他輕聲地說。

相差三歲，情同手足的漢聲與雲門

1972年，林懷民從美國求學歸來不到一週，因緣際會下結識「漢聲四君子」的奚淞，透過奚淞介紹認識 Linda（吳美雲）、黃永松與姚孟嘉。彼時《漢聲》雜誌的前身《ECHO》英文雜誌剛創立兩年，雲門舞集則於翌年（1973年）成立。相差三歲的漢聲與雲門，就此結下不解之緣。

漢聲四君子對林懷民而言情同手足，「創辦雲門後，我有什麼問題，都是向這些哥哥姊姊們求救。」回望雲門的成長軌跡，也都有四位創辦人的身影——黃永松曾為雲門《哪吒》設計海報；奚淞曾任《薪傳》創作顧問，姚孟嘉則負責海報設計。就連現代舞之母瑪莎・葛蘭姆（Martha Graham）首次率團來台，指定參訪雲門排練場時，林懷民立刻打電話跟相識不久的 Linda 求救，請她作陪。

「他們做《漢聲》找很多人幫忙，可是，他們幫更多人的忙。」林懷民說，「忙完了之後，就是加班，一絲不苟地做他們自己的事情。每當我覺得挫折或不想幹的時候，就會想起：天啊，漢聲這麼晚還燈火通明，我在抱怨什麼？」

1970年代的台灣，既動盪，也充滿創造力。1971年台灣退出聯合國，1972年與日本斷交，1978年美國宣布與台灣斷交，國際局勢的劇變衝擊著台灣人民的自信心，更引發文化界尋找自我認同的焦慮，而漢聲與雲門，正是在這樣混沌的時代下篳路藍縷，一前一後在台灣文化史上刻劃屬於他們的色彩。

永遠飢餓，一絲不苟的漢聲精神

出身於名門世家的 Linda，早年受美國與英國教育，主修政治與戰略學。學成返台後台海無仗可打，她便決定投身求學時期熱愛的出版事業，1971年創辦《ECHO》英文雜誌，把自宅當編輯辦公室，浴室作照片沖洗室，向西方世界介紹台灣。雜誌甫出版就獲得華航青睞，訂購一萬冊作為機上刊物。1978年再推出中文版《漢聲》，取「大漢天聲」之意，旨在銜接古今，報導台灣最生猛有力的民俗文化與傳統工藝。

剛開始辦《漢聲》時，Linda 不懂中文，於是每件事情從頭學起。「有次我去看她，看到她在打草鞋。她要寫什麼題材，就是身體力行，像做『中國人的身體』專題，全漢聲在 Linda 的吆喝下，通通跟徐紀老師學內家拳。這是 Linda 的一絲不苟態度，也是漢聲的精神。」對林懷民而言，漢聲千錘百鍊的編輯手法與敬業精神，不僅令他動容，更為1970年代的台灣文化界樹立前所未有的典範。

1978年，林懷民創作《薪傳》，首演海報以雲門第一代舞者為主視覺，找來董陽孜題字、姚孟嘉設計。為了創作，林懷民和雲門舞者在新店溪畔搬石頭，尋找在台灣土地上勞動的身體的力量與形象，試圖叩問：「我是誰？我從哪裡來？」回憶起當時創作的點滴，林懷民感嘆，「我記得走遍整條重慶南路，也找不到介紹台灣歷史的書籍，而《漢聲》就是我的百科全書，也是我的啟蒙老師。」也是從那年起，雲門開始下鄉巡迴公演，在學校操場或禮堂搭臺，為鄉野的觀眾舞蹈。

爾後林懷民進入原住民部落採集、發展鄉土主題創作，甚至要求國立藝術學院（現為北藝大）舞蹈系學生親身參與大甲媽祖遶境，背後都有《漢聲》的啟發與影響。「我們透過《漢聲》認識台灣、認識自己、認識文化。他們會下鄉找題材，拿回來的不是素材，而是更多問題，因此再繼續下鄉，繼續請教顧問。他們永遠飢餓，永遠在吸收新知，消化內容的時間很長，因此每部都是精品，都是收藏家的寶藏。」漢聲的田野精神，不但啟迪了1970年代的知青們，更為後世讀者留下寶貴的文化基因庫。

半世紀後，漢聲仍與我們有關

半個世紀過去，台灣的民族認同歷經轉折，世代觀點也悄然更迭。如今談論台灣，已不再問「我是誰？我從哪裡來？」而是「我們如何被世界看見？」從環境保育、食安、文化保存……那些如今出現在新聞與政策白皮書的議題，《漢聲》早在50年前就親身走進田野，用文字、影像與身體不斷提問與辯證。

「一群人聚在一起，為了夢想燃燒自己，他們相信，這樣的奉獻是值得的。」那不是追風，而是逆流而上的執著。林懷民說，漢聲巷的辦公室不該被遺忘，因為那裡不只是編輯檯與檔案室，更是一艘乘載時代記憶的方舟。

「當漢聲安靜時，台灣的文化史就缺了一大塊。」林懷民淡淡地說。那時，煙還在他指尖旋轉，一圈圈，像時間不願離場。

●　本文由「漢聲五十五：本來．未來」展覽授權琅琅悅讀刊登：「當漢聲安靜時，台灣的文化史就缺了一大塊」，未經同意，請勿轉載。

展覽資訊：

《漢聲五十五：本來．未來》
展覽日期｜7月5日（六）至7月28日（一），7月7日（一）下午為專業人士預覽不對外開放。
售票資訊｜免票參觀
展覽時間｜週日至週四 10:00~19:00，週五至週六 10:00~20:00
展出地點｜松山文創園區 北向製菸工廠 一樓
主辦單位｜漢聲文教基金會
指導單位｜文化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