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隆游太太（Echo）／我不想理解，只想被溫柔擁抱——從布爾喬亞的蜘蛛，看見一個母親的崩壞與修復

藝術家路易絲・布爾喬亞以 蜘蛛、自我、母性與創傷 編織出獨特的藝術語彙，作品如同身體延伸出的記憶觸角，揭示她與情緒對峙的漫長歷程。富邦美術館近期推出的大型回顧特展，完整呈現布爾喬亞跨越生命與創作邊界的多重樣貌。

琅琅悅讀特別企劃專題【展演的回聲】 ，邀請三位作家走入展場，也走進她的內在世界。他們不只是觀眾，更像是引導讀者進入展覽深層情緒的導覽員──從喪母經驗出發的散文作家基隆游太太，兩位臨床心理師黃惠萱與蘇益賢，分別以創作與治療視角，為我們指出那些藏在作品裡、不易察覺卻深刻動人的裂縫與共鳴。透過他們的文字，我們或許也能聽見，藝術留在我們心中的那一道回聲。（編按）

文／基隆游太太（Echo）(作家)

我站在那個名為《好媽媽》的布偶前有點久。

她跪著、沒有手，胸前延伸出五條線。粉嫩的布料看起來很柔軟，但愈看愈覺得這畫面不對勁——她的軀幹佈滿縫補裂痕，從乳房牽出的線條，是象徵營養的奶水？還是孩子對她人生的牽制？

我想起孩子一歲那年，我要出國旅行一週。我有充分的後援，丈夫也沒有阻止我，但我卻在登機隊伍裡焦慮到想吐。腦中反覆問著同一個問題：「這樣的我，還算是個好媽媽嗎？」

那是我第一次離開他那麼久。也是我成為母親後，第一次意識到：原來我不是單純地在問自己是不是好媽媽——而是在情緒勒索自己。

這也是我來看「路易絲．布爾喬亞：剛從地獄回來，順便說一句，太精采了」（Louise Bourgeois: I Have Been to Hell and Back. And Let Me Tell You, It Was Wonderful.）這場展覽的原因。

母親離開後，我們都變成了別種人

我的母親在我成為母親之前就離開了，那是我人生中一段很低落的時刻。布爾喬亞的母親也早逝，她在母親過世後放棄數學、開始學藝術。而我，是在喪母之後，離開穩定正職、成為自由文字工作者。

布爾喬亞用雕塑、布料、畫作，創造出蜘蛛、乳房、滿是裂縫的身體布偶，一次次與記憶中的母親拉扯。我知道她的創作不是單純為了懷念，而是一種修復——我自己就是出於同樣的原因，在母親離世多年後寫了一本書，記錄自己從失去到成為一個媽媽的過程。

與《好媽媽》同一展區的牆上，有一句話擊中了我：

「我不想理解，只想被溫柔擁抱。」
（I don't want to understand, I just want to be cradled.）

我想，布爾喬亞在寫下這句話時，其實早就理解了。她是在母親過世後才成為母親的。一開始，她一定無法真正理解，母親的擁抱背後，要承受多大的疲憊與壓力。但當她自己也成為母親，她終於懂了：那種溫柔，是極其用力的。

她理解母親的辛苦，同時，也懷念自己曾經被擁抱的那一刻。所以她說，她不想再理解了——她只想，再一次被好好抱著。

留下來的，不只是記憶，還有修復

布爾喬亞最為人熟知的作品是「蜘蛛」——她用蜘蛛來象徵母親。

展場裡有兩隻蜘蛛，它們的姿態大不相同。一樓的《蹲伏的蜘蛛》，像是隨時備戰的姿態，八隻腳緊張地撐著。另外一件的《蜘蛛》則被困在籠中，籠子裡擺放著她最私密的回憶物件：椅子、獎章、香水瓶。

那也是母親最深的矛盾，當你擁有深愛的對象與回憶時，你就會明白：有時候不是走不掉，而是根本不想走。因為那裡有你愛的人，也有你的一部分，早就與這個牢籠綁在一起了。

布爾喬亞說：「我的藝術，是為了修復自己與他人之間的情感。」

創作，不是一種解釋，而是一種修補。不是要讓自己變得更堅強，而是承認我們都會破損。但我們願意留下來，願意愛。在展場裡，我靜靜看著那些作品，想到自己，想到母親，想到那些已經不在場的擁抱，還有那些我仍在努力給出的擁抱。

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我三歲半的兒子正大哭——原因是他打翻了牛奶。更精確地說，他也順便把我剛剛整理好的情緒打翻了。我看著牛奶蔓延、兒子尖叫、腦中只有一句話：「這地獄，真的是太精采了。」

然後我深吸一口氣，起身去拿抹布。畢竟，如果是布爾喬亞，她應該也會去擦地板的。

作者簡介：

基隆游太太（Echo）
無法被規則限制的高敏I人。曾是帶父母旅行一直生氣的逆女，母親離世後卻傷心到得了憂鬱症。曾是漂泊獨旅的不良人妻，現在卻心甘情願成為廢物媽媽。雖然常常不按牌理出牌，但深信把幽默感視為人生最重要的能力一定不會出錯。
職涯第一個十年是財經雜誌記者，第二個十年則是自由撰稿人。著有《廢物旅行》，亦曾以「游苔」之名出版《我的孩子要在這裡讀書》、《慢經濟：遇見池上．心風景》。
FB粉絲頁：基隆游太太Yu Tai Tai

展覽資訊

「路易絲．布爾喬亞：剛從地獄回來，順便說一句，太精采了」（Louise Bourgeois: I Have been to hell and back. And let me tell you, it was wonderful.）
期間：2025年3月15日至6月30日（週二休館）11:00-18:00（17:30停止售票入場）
地點：富邦美術館（台北市信義區松高路79號）
票價：全票300元、愛心票150元、12年國教票暨教師票100元
購票請洽：富邦美術館官網
富邦美術館社群：FB、IG
主辦單位：富邦美術館、森美術館（東京）
贊助單位：富邦人壽
協辦單位：文化部
特別協助：伊斯頓基金會
策展人：椿 玲子（森美術館策展人）、矢作 學（森美術館副策展人）
策展顧問：菲利普．拉瑞特－史密斯（伊斯頓基金會策展人）

關於「展演的回聲」

當展覽與演出結束後，真正的觀看才悄然開始。我們相信，一場展覽的意義不止於現場，而在於它如何在觀者心中留下餘韻與回聲──那些關於創作、記憶、生命、身分的種種對話。

此系列是藝術現場的書寫空間，匯聚文字的扣問與凝視後的反芻，邀請不同領域的創作者走進展場、演出、音樂會，也走進作品的深處，以觀後感、延伸筆記或專業視角，時而評論，時而省思，引出作品乃至於展場的未盡之言。在這裡，我們不急著解釋，而是讓回聲慢慢說給你聽。